泠雅

不食榛子只食苏。

浮生辞





梅长苏最害怕他见着林燮时,他的父帅坐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下,又拿一块破布擦他那把从不离身的宝剑,忽而一抬首看见他,眉头一挑,脱口问一句:“你是谁?”


所以他由黑白无常引着他走过曲曲折折的黄泉路时,脚步有几分发颤。拎着一盏昏暗灯笼的黑无常走在他身前半步,与白无常耳语道:“这人是真的有病,下了地府还这样病怏怏的。”


黑无常嗓门大,他的所谓耳语比常人说话的声音还要大上几分,不仅梅长苏听得清清楚楚,他身畔的白无常也被震得不轻,冲黑无常翻了个白眼就抬脚走得飞快。黑无常急了,把那盏闪着幽幽青光的鬼火灯笼往梅长苏手里一塞,便小跑着去追赶同伴了。


在他的身影被黑暗吞噬前,梅长苏听见了他撂下一句提示:“不要回头哦。”


黑无常并没有说为什么,不过梅长苏自然也没有那个好奇心。他提着那盏青灯默然伫立片刻,便信步向前走了几步,黄泉路并不长,只是路面略有不平,梅长苏借着青色微光看清脚下磕绊之处,小心翼翼地绕开,跨过最后一块凸起时才终于抬了首,看向面前平阔的高台。


石阶并不陡峭,扶手处雕刻着古朴的花纹,梅长苏持灯映了,伸手抚上栏杆凹凸不平的纹路,不徐不慢地抬起脚步,拾阶而上。


台上倒没有多少阴森,一面悬了灯,幽幽吐着淡淡的青色鬼火。借着这几分微弱光亮,梅长苏索性压了压手,懒得再抬起手中灯笼,提着衣摆踏上最后几阶石阶。


高台一面临渊。梅长苏远远地望了一眼,隔着冰沉阑干的深渊黑压压的一片,并不见底。


真不知这是什么地方。


梅长苏心中暗叹一声,看了看左右两边没了主意。索性衣袍一撩席地而坐,摆弄起那盏鬼火灯笼来。


青幽的鬼火散着丝丝冰凉的冷气,在几近透明的灯笼里懒懒的跳跃着。梅长苏把自己几乎苍白如纸的手指小心探入,挑着鬼火转了一个方向,却不想那青色火苗如此脆弱,恹恹翻滚了几下,便化作一缕青烟飘走了。


完了。


梅长苏心里如斯想着,却也没怎么惊慌。他缓缓抬头,目送着闪着青芒的烟消逝在黑暗里,半晌才发觉身边光亮没有减弱半分,他心中一跳,迟疑地转过头,不知是什么也不知是何时站在他身后,打着灯。


梅长苏惊魂未定,站起退后两步,稳了稳心神,简单地行了个揖礼:“在下苏哲,见过……前辈。”


灯笼微微一晃,现出个人形来。打着灯的人躬身还了个全礼:“先生。”


掌灯人的声音低沉,却透着多年积淀而成的醇厚与威严。梅长苏身子一颤,立即分辨出这道熟悉的声音是来自何人。


他勉力稳下心神,缓缓直起身子。


“前辈为何在此?”


林燮顿了顿,道:“小儿方至,来此相迎。”


梅长苏勉强扯了扯唇,假意问道:“不知令郎……”


林燮于是再次顿了顿,终究是开口道:“不知先生可知林殊之名?”


梅长苏立即一副久仰大名的样子:“原是林少帅。”随即又一副恍然大悟:“那前辈便是林燮将军了?”


林燮见他反应不觉意外。微微颔首,自嘲般地扬了扬唇角:“赤焰之名,先生不怕吗。”


梅长苏心下苦涩,问道:“何惧之有?”


林燮更觉意外,沉吟良久方道:“赤焰……逆军,先生没有耳闻吗?”


赤焰……逆军么……


“耳闻非目睹,目睹亦非真。”梅长苏深深吸气,许久才斟酌着词句道,“关于赤焰,在下只知道,那是数十年如一日驻守北境边防而不失,那是天下百姓街头巷尾交口称颂,那是……世间最不容玷污的名字。”


林燮心头微震,眼前的年轻人已拱手下拜,长长一揖:“林帅心中坦荡,便不惧世间千夫所指。何况天道公平自在人心,有在下信赤焰忠义,便有千千万万的在下信赤焰忠义,沉冤洗雪,势必一朝之事。”


林燮不语,弯身扶了梅长苏起来,久久才道:“先生高义,林某铭感五内。不过皇权巍巍,昭雪旧案宛如天方夜谭。就算一时天下百姓信得过林某,信得过赤焰,百年之后,青史定论又由谁来撼动?”


梅长苏一时无话,心头暗恨自己身体的残破不堪。他转过身去,轻轻道:“一切都会好的。我相信,一切都会好的。”


他本以为自己对于死亡已经淡然,或者在两年前的大火里已经再无生的希望,他在梅岭的烈火里求死,在深深的雪窝里求死,在挫骨削皮里求死,在日日夜夜病痛折磨里求死,今日站在这地府高台上,他第一次意识到,他想活着。


他想活着。


他还有很多事没有做。江左盟初露峥嵘,还没有雄踞一方;琅琊榜首空写他名,天下还不识江左梅郎的名号;云南穆王府他的小姑娘苦苦独撑,还未等到他的归来;金陵朝堂早已乌烟瘴气,那个面冷心热的朋友至今流转各方,受尽冷眼形似流放;还有赤焰,还有赤焰……


还有他的理想,景琰的理想,祁王的理想,父帅的理想,所有人的理想,……天下人的理想。


他想活着。


“苏先生?先……!”


梅长苏眉眼如火,映出灼灼光芒,他抬眸看向林燮,林燮似是被他眼神所摄,未说完的话生生凝在口边。


梅长苏猛地敛下眸子,四面昏暗,这是地府。


他仿佛散了全身气力,轻轻问道:“敢问此为何处?”


林燮心下奇怪,却也开口答道:“此处名为望乡台。”


“望乡台。”梅长苏重复一句,“望乡台上再望乡,回首故国泪茫茫。”


林燮点点头,似有所感:“是啊。”


赤焰主帅向前走了几步,稳稳立在高台边,一手按上乌木栏杆。梅长苏所见仍是一片黑暗,什么也看不见,他心中自嘲,只怕这望乡台也不知他故乡究为何处。


梅长苏闭了闭眼:“前辈……能看到什么?”


林燮沉默半晌,也没再追问,只是回答了梅长苏的问题:“千里金城回不尽,万里洪涛喷薄。”


梅长苏轻笑一声:“金陵城,竟繁华如昔么?”


林燮冷冷一笑,道:“空有其表罢了。”


梅长苏于是又不语,林燮便问道:“先生是哪里人?”


梅长苏未回答,只侧了身站在一侧,半晌道:“来了。”


“林殊?”林燮心头一喜,看向梅长苏远望的方向,果见一青色鬼火幽幽闪动在不远处,林燮向前走了两步,却只见黑白无常结伴而至。


林燮不禁皱眉:“他人呢?”


黑无常仍是大嗓门:“谁?”


白无常淡淡道:“远在天边,近在眼前。”


林燮心头一跳,下意识向身侧看去,却见白无常不知何时已飘至梅长苏身后,伸手猛然一推,那个瘦弱的白色身影一闪,便无声地坠落在深渊里。


林燮大惊,白无常面色仍是淡淡:“他不属于这里。”


林燮垂了眸子,转头望向台下,怅然道:“原是如此。”


又道:“怪不得。”




梅长苏听见白无常的那句话后,本能地退后几步,却忽觉胸口一痛,他闭眼又睁开,映入眼帘的便又是蔺晨的那种大脸。


蔺晨收了针:“醒了?”


梅长苏懒得搭理他,复闭眼想起方才见闻,便睁眼道:“我好像死了一回。”


蔺晨眼也不抬,收拾着散了一案的长短银针:“知道,还是我给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。”


梅长苏没好气地白他一眼,自顾自地道:“我还见着父帅了。”


然后叙述一番他的一夜见闻。


蔺晨听完后一时无话,看梅长苏的神情实不像是拿他开心,便顿了顿手问道:“那你最后为什么要退后?”


梅长苏迟疑片刻,道:“许是我实在怕,父帅问我一句‘你是谁’。”


蔺晨朗声大笑,直到梅长苏忍不了瞪他一眼才堪堪收了声,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了一句:“你怎么知道他老人家不是想叫你一声‘小殊’呢?”


梅长苏垂眸静默片刻,低低嗯了一声,道:“下次见到他了一定问问。”


蔺晨一撇嘴:“还是算了,我一点也不想知道答案。”






梅长苏还是见到了林燮,十一年后。


彼时他扫荡江湖,肃清朝堂,昭雪旧案,最后一袭白衣染了星点殷红,倒在了梅岭的漫天大雪上。


他的身后,边境十年无虞,天下海晏河清。


林燮在望乡台上等他。


一盏孤灯放在他衣摆处,在望乡台上显得格外明亮,玄色衣衫几乎要与地府昏暗的光线融为一体。林燮负手而立,梅长苏拾阶而上。


林燮唤一声:“林殊。”


梅长苏身形一顿。


林殊这个名字,他拥有过十九年。这个名字曾引得金陵城的一众长辈又爱又恨,曾引得无数少年为之倾倒,曾引得千里之外的敌军闻风丧胆,曾引得高坐在九重金殿上的帝王忌惮猜疑。


这个名字消失过十四年,直到那一天三道诏令传遍天下,林殊二字才得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阳光下,熠熠生辉。


现在,那个他从小最景仰的人在他上方两步站定,唤他一声:“林殊。”


梅长苏不由热泪盈眶,他含泪看着眼前父亲,拱手下拜,翩然委地,终是唤出那个在他病重无数次徘徊在唇边却又不敢喊出的称呼:“父帅……”


林燮缓缓走下台阶,扶起那个青年,将他的孩子拥入怀中。


“小殊,你做的很好。”


“小殊,我以你为傲。”






林燮问道:“你知道黄泉路上为什么不能回头吗?”


梅长苏沉吟道:“儿时听宫中老人讲,大抵是回头会看见不干净的东西。”


林燮一笑:“你回头看看。”


梅长苏微微有些迟疑,却还是回了身,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来时路。


什么也没有,寂寥的像冷宫的路。


林燮厚实的手掌覆上梅长苏的肩头:“黄泉回头之见,不过心头所惧而已,你早已无所畏惧,如何能看见黄泉孤魂。”


梅长苏心下了然,微微一笑。


林燮又带着梅长苏走上高台,梅长苏凭栏而望,眼下繁华如昔,一如当年。


他痴痴开口:“金陵城,繁华如昔吗?”


林燮朗声一笑:“千里金城回不尽,万里洪涛喷薄。”


那个少年冕服加身,登了九重金銮殿。朝堂清明,天下太平,百姓安居,大梁……繁华如故。


至此,此生足矣。



会考前夕来一发~久违了诸位!

这篇我不知道在写什么……初心是想写写父子……结果……后来也不知道在写什么了……🌚🌚🌚

好吧,今年不再写琅琊榜啦!


评论(7)

热度(168)

  1. 共17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